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光绪三年,不堪回首的一页

时间:2017-05-26编辑:历史狂流

我写过一篇题为《灾难记忆》的短文,在《文汇读书周报》发表,介绍一本叫《光绪三四五年年荒论》的手稿。后来我又得到一本手稿,也是写光绪三年(1877年)大旱的。张杰编《山西自然灾害史年表》,综录地方志所记,详尽而具体。其中引述了几部专门著作,有李用清所作《大荒记》、夏县的一块碑记、文水人李钟英所作《悯荒吟》和洪洞县梁培才所作《山西米粮文》等数种。我所得恰巧就是梁培才所作,不过书名和内文都不完全相同。张杰似未见到原稿本,他是从山西省人民委员会办公厅在三年困难时期编的《光绪三年年景录》中引来的。两相对照,我这本手稿似乎更原始一些,也许就是作者的原稿。后附一句“新刻评兵劫歌”,似乎这位作者还刻印了一本《评兵劫歌》。比起方志所记,这些手稿——且称为“专门著作”吧——通俗生动,具体翔实,是很值得推荐给普通读者的。《光绪三四五年年荒论》已作介绍,现在略述这本《山西米粮歌劝世回心文》。

当时人们饿成什么样子?手稿中写道:“有几个饿得他容颜改变,有几个饿得他浑身瘦干,有几个饿得他张口大喘……食糟子和麻参还算不错,白土子并干泥当成饭餐。干泥面搅麦秸难吃难咽,咽下去嗌得人低头瞪眼。下了肚贴在那无法大便,只憋得面通红眼泪涟涟……”人饿到连泥土都去吃,那情景就很可怕了。我小时候听说,光绪三年的大旱,人吃人、犬吃犬是普遍现象。先前的那本手稿有具体描写,这本手稿更写得令人心寒:“有些个狠心人天良不念,每日里带钢刀四下游转。见死人没二话拉回家去,吃人肉烧人骨人油灯点。吃死人原为的腹中无饭,还有那吃活人才算凶险。那些人时刻间僻处藏站,行路人若不防脑后一砖。用钢刀先把你咽喉割断,再把你肚破开摘下心肝。从大腿尽刮得挨近足面,火里烧锅里煮张口恶餐……”以下写把人肉做成丸子搅在树叶里下肚,或充当猪羊肉出卖,教人不忍卒读。

在异常的灾荒年代,摆在人们面前的头等大事,是想法活下去。他们只能为生存而“斗争”,是真正的“生存竞争”,其他一切有关人性的话题都谈不到,这在这本手稿里是看得很清楚的。首先是人性的扭曲:“反复来反复去连二连三,尽都是把人情看得寡淡。哪一个能养活一日半天,男女们齐奔去一路不断……”其次是人的价值的贬低,特别是女人:“妇女们在大街上东游西转,插草儿卖自身珠泪不干。顾不得满面羞开口呼叫,叫一声老爷们细听奴言。哪一个行善人把我怜念,如同似亲父母养育一般。即便是做妻妾奴也情愿,或者是当使女做个丫鬟。白昼间俺与你捧茶端饭,到晚来俺与你扫床铺毡。你就是收三房我也心愿,或四房或五房我也不嫌……”

这本手稿不同于前一本《光绪三四五年年荒论》的,是对当时的商业活动有较多的描写:“众百姓一个个愁眉不展,每日间无度用实实伤惨。抱衣服拿首饰或卖或典,值一串能变的二百铜钱。典当人乱纷纷出入不断,只许回不许当止号停签。当田地卖房屋暂且度难,并无有富豪家置买房产。没奈何把房屋一齐拆散,刨砖瓦揭木料支到街前。松木椽杨木檩门窗格扇,一文钱挂二斤称是加三。有桌椅并板凳围屏榻面,好箱柜绸锻衣瓷器花罐,名士帖圣贤书琴棋古玩,珊瑚顶琥珀坠玛瑙玉环。就是那无价宝也不值钱,三斗麦换去了一所全院……”倒是写起物价来,两本手稿相差不多。在那个时候,物价本没有一定之数,只要能救急,经买卖双方协议,任何一个数字都可成交。连人的生命都不值钱,还有什么能卖到好价钱呢?

灾害过去,往往会有瘟疫流行,光绪三年也是如此。这本手稿写疫情甚为详细,不赘。

据张杰前书,山西省人民委员会办公厅所编《光绪三年年景录》收有一本《光绪三四年年景歌》。我不知道那本《年景歌》跟我前文介绍的《光绪三四五年年荒论》是否一回事。《年荒论》不署姓名,从内容和文辞判断,作者似为一孝义人。两本手稿均采取“三三四”式的唱词形式,这是受了佛曲(又名宝卷,是明代兴起的一种民间文艺形式,受佛教思想影响很大)影响的缘故。明代以后,佛曲在山西流传极广,平遥、介休一带是我国佛曲两大创作中心之一,对民间文化活动影响极深。佛曲是有说有唱的,以唱为主,唱词多为“三三四”式,也有七字句的,很受大众欢迎。这两本手稿的意义,在于那是最忠实最详尽的记载,具有重大的史料价值。我读之再三,感慨良多。不在“忆苦思甜”,而在对民间记忆的珍视,对深藏在老百姓中的民间文化的珍惜。既然山西省人民委员会办公厅曾将一些资料编辑成册,内部印行,现在何不将它加以增订,公开出版,既保存了文化,又成了一种很好的读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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